奔流bull小说张振峰雁过留声

雁过留声

●张振峰

日伪统治时期的矿山,苦难的矿工住在黄土坡上挖的窑洞里。新中国成立后,党和国家不断改善职工居住条件,盖起了温暖的住房。

矿南山坡叫南窑地。南窑地一坡上有个售粮店,粮店再往上有矿总务科管辖的维修组,组里有一个木工姓郎,武清人。他早年来矿,有一个儿子名庆子,玩伴们很自然地叫他郎庆。

郎庆长得个是个,样是样,聪明好学,喜欢样板戏。他家邻居是个有名的书法家,郎庆跟着书法家学会了毛笔字。在粮店附近,郎庆听到矿上宣传队一个会拉京胡、二胡的人的琴声,他跟着苦苦练习,整场的《杜鹃山》《智取威虎山》全能拉下来。

全国普及样板戏,矿上搞得也很红火。郎庆上高中时,班里有个叫杨阳的女孩会唱样板戏,总校部抽调能拉会唱的学生,组成《智取威虎山》剧组巡演,竟然很成功。于是,提起郎庆、杨阳,大伙儿都知道,还戏谑地说是狼看上羊了。

到了高中毕业,一份知青上山下乡名单,摆在矿办公室王主任的桌子上。矿总务科、工会,以及其他机关干部子女安排到赤城县雕鄂农场和各自然村;矿井下东坑、西坑单位的职工子女,安排到城关林场和各自然村。

于是,河北省赤城县,从东到西的九乡九镇都有了龙烟铁矿的初、高中毕业的学生。郎师傅按照组长要求,做了一百三十个木箱子,为矿工子女上山下乡提供福利。

大势所趋,职工家属只能服从分配,默默地给孩子们领取了维修组郎师傅悄悄留在箱底右下角有五星烙印的木箱。高兴的是木箱免费,伤感的是要亲情别离。

杨阳的父母,在龙烟铁矿所在地、庞家堡区属单位工作,她可以分配到离家近的像白庙、花家梁,或杨家山等村插队。在这些条件好的村里,一个劳动日可以挣到一元左右的工分。而赤城县偏远农村,一个劳动日只能挣三角,每年“分红”差距很大。可她非要闹着和郎庆去同一个村。为了让杨阳和郎庆插队到同一个地方,杨阳的父亲专门跑到市里,向时任教育局领导的申叔叔求情。

初夏,矿上又一批知青披红戴花,在18辆大轿车的护送下朝赤城县方向出发。

矿上出来的知识青年们,早有矿工的吃苦耐劳精神,不少孩子在矿上扒过树皮,捡过煤渣。来矿早的工人,住过荆笆房(用山上植物编织成规则的网,钉在木桩上,抹稻草泥,做成的简易房屋),吃过粮食局供应的红皮“麻山药”,想着农村这点苦对他们来说不算什么。

分到水稻农场的知青们在老农的指导下,插水稻、拔杂草;落户到生产队的知青们则要春播、夏管、秋收、冬整农田,年复一年地劳作。离家久了,知青们想家的时候在被窝儿里哭,琢磨着过年了必须回去一趟。

河北省雕鄂公社,是革命老区,位于赤城县中南部,属潮白河水系红河流域。东与后城镇接壤,南与北京延庆区毗邻,西与龙关公社、大海陀公社交界。

这个县深山交通恶劣,有的地方两天一趟公共汽车,能坐十几个人。现在来了这么多知青,坐车回家成了奢望。有知青悄悄搭货车回矿,行到有18盘的盘山公路处,意外出车祸,几条年轻生命危在旦夕。

但是困难挡不住思乡情。连续三天在荒郊野外站点等不到车,知青们着急了,坐在一起,唱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还没唱完女生们就哭成一片。

这时候郎庆说话了:“我们现在的位置是赤城县雕鄂公社,往西南,经过东山庙、蔡庄子、田家窑等十几个村子就到了河北省宣化县,百十里地,我们徒步旅行回家!”

“你以为宣化县地界在打谷场边上吗?宣化地界平方公里,离你家还远着哪!”另一个知青说。

“红军不怕远征难。”郎庆振振有词。一番争论之后,他们还是决定做好准备步行回家。

出发前一晚,和郎庆睡一个土炕的知青,白天起猪圈拉粪,回到知青点,锅里没饭,缸里没水。他们几个又累又渴,商量晚饭怎么吃。只有吃饱了才能走回家。

张铁矿要去打听村里豆腐坊有没有关门,王晓武说去老乡菜地偷卷心冻菜,李世军要去邻居菜窖弄几个土豆。几个人正在商量晚饭,忽然听到窗外有觅食的鸡叫声。郎庆灵机一动,狡黠地一笑。他指挥小王把昨天喝剩下的半瓶酒拿来,又喊小李快哄骗鸡进来。他自己脱下一只鞋,解一根鞋带拿在手里……

郎庆有办法,先把肉洗净煮熟,然后放在蒸篦上,锅底下放一把红糖和柏木屑,然后灶台烧火,10分钟不到一盘熏肉摆上。

吃相就别提了,一天的劳累加上酒精,很快他们东倒西歪地睡在了炕上。

郎庆留了心眼顺手关了里屋门,还用那根鞋带随意闩了门,大概是他干了坏事怕鸡主人找来吧。

半夜12点,15名男女知青出发回矿过年。

夜幕阴沉,好像要下大雪,但他们视而不见。刚出村没多久雪就下起来了,大伙儿有点儿担心。郎庆说,周边自然村都有知青点,平时经常有同学往来,回矿的路线不陌生。知青们开始叽叽喳喳说乡村的趣事。

张铁矿说,村配种站那匹种马,一天喂十个鸡蛋,一斤白糖,比人待遇高。李世军说,大队磨油坊压出来的“钢丝饸饹”买点回家。王晓武说去买豆腐时,碰见富贵和对象抱在一起。

白天的时候杨阳去邻村,专程买了烟叶,给郎庆路上抽。他划火柴点烟猛吸,享受片刻,回头看,发现杨阳没跟上来。

郎庆忽然想起父亲讲过,赤城县龙关公社到宣化烟筒山简称龙烟,这一带山脉中蕴藏着丰富的地下宝藏,富品赤铁矿。烟筒山山脉的狼尾巴山,是日寇掠夺矿山资源,残害中国劳工,制造“万人坑”“千人坟”“肉丘坟”的地方,是掩埋矿工尸体的山洼之一。因此这一带野狼成群出没,吃人都红了眼。想到这儿他汗毛都竖起来了,不会有危险吧。可父亲还说过,解放后部分露天开采,雷管炸药把野狼吓走了。这都哪一年了,自己吓自己,他边安慰自己边喊谁看见杨阳了。这时杨阳刚好跑着赶上来。郎庆关切地嗔怪她怎么那么慢。

杨阳说她在日记本上写了一段话:“零点出发,刚出村,天上飘下鹅毛大雪。大家回家的心情像一团火,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走’字,那雪也像是在为我们伴奏。”

四个小时的跋涉个个成了雪人,棉帽子下冒着白气,头发上结着冰丝。知青们累、饿、冷、怕交织在一起,有人埋怨发牢骚,更多的是女孩子们的眼泪和抽泣声。郭国平眼镜根本戴不好,干脆塞进书包里,鞋和袜子早就湿了。杨阳感觉右脚一阵疼痛,接着就是麻木,把大包小包往郎庆肩上挂。程燕脸上的泪水早就变成冰棍了,哭了一遍又一遍,和朱莎莎说恐怕这回见不到妈妈了。

不知谁喊,快看,前面有村庄。

郎庆说:“有希望了,我们找一片背风处休息一下吧?”林瑞说离村子远些,点起篝火暖暖脚再走。张铁矿赞成林瑞的话,并提议分头找找柴草木头,点火。

郎庆让大家把东西放在一起,留程燕和郭国平看着,剩下13名知青分三组寻找柴草。

程燕和郭国平左等右等,不见拾柴草的人回来,两人蜷缩在一起翘盼着远方。不远处,两只黑影游荡着向她们走过来,四只星星一样的光亮不时地闪烁,隐约可以听到一两嗥叫。两个女知青浑身上下筛糠一样哆嗦着,害怕真的是有狼来了。她们俩在村里常见老乡家的土狗,没见过狼是什么样子,夜色中更难分辨。程燕说:“是狗,别怕!”郭国平说:“我们喊他们吧。”

原来两只狼是嗅到知青书包里的猪肉味道,才一路跟踪三十多里等待机会的。

农村进入腊月就开始杀猪了。知青们总要给家人带些礼物,就买了猪肉带上。现在包堆在一起,那香喷喷的肥猪肉让狼垂涎。两只狼大胆地扑过来,不费吹灰之力,叼走了两个网兜。

程燕、郭国平俩人抱在一起不敢看。

茫茫雪地哪里有柴草可寻找。郎庆领着三人向着村子方向走去,在一处洼地,找到了一捆谷草。

张铁矿四人转悠了半天没有找到可燃物。来到一间破房子边,他划了火柴,墙上好像写着“蔡庄子”字样。他高兴起来,高喊:“我们没有走错,方向没错,这里也有知青,我来过。”他踹开栅栏,折断五六根抱起来,另一个叫李世军的知青看到一片废炕席也卷起来抱着往回返。

其他几个寻找柴草的知青空手而回。

杨阳让抽烟的男生拿出来火柴,一盒火柴快划完了也没有点着那些软草。郎庆提醒杨阳说,雪地里草都湿了,你拿你买的烟叶子出来作为引火,定能点着。果然杨阳拿了几片,小烟变大烟,几个人凑上来一吹,有了火光,再放几片,一股浓浓的烟叶的特殊味道弥漫开来,抽烟的男知青说过瘾,女知青说呛得慌。

郎庆说该放软茅草了。林瑞抱过来放到火上,又吹气,火焰燃烧起来了。林瑞招呼程燕和郭国平快些过来,郭国平才“哇”一声哭了出来。大家莫名其妙,把她们拉到篝火旁并问原因,郭国平才说出来大家走后野狼叼走两块肉的事情。大家惊悚地四处张望,恐怕野狼还会来。

突然,张铁矿的一声大叫又吓了大家一跳。原来郎庆抱回来的谷草里边有一件破衣服和枕头。农村有个风俗习惯,老人去世后,出殡前一天家人把老人用过的物品放在村头,等出殡后烧掉。现在衣物被郎庆“捡”来了,枕头里的荞麦皮会慢慢燃烧,青烟把灵魂送向天堂。

杨阳大声说:“同学们,毛主席说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我们希望一切同我们共同奋斗的人能够勇敢地负起责任,克服困难,不要怕挫折,不要怕有人议论讥笑,也不要怕向我们共产党人提批评建议。只要有柴烧,我们就暖和,给我拿过来。”她说着拿过破衣服扔进火堆,又把那枕头扔进火堆。

篝火通红,十五个知青被杨阳的话语鼓舞,又振作起来,有人提议杨阳唱一段。杨阳毫不推辞:

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

挺然屹立傲苍穹。

八千里风暴吹不倒,

九千个雷霆也难轰。

烈日喷炎晒不死,

严寒冰雪郁郁葱葱。

那青松逢灾受难,经磨历劫,

伤痕累累,瘢迹重重,

更显得枝如铁,干如铜,

蓬勃旺盛,倔强峥嵘。

崇高品德人称颂,

俺十八个伤病员,

要成为十八棵青松。

十五名知青热血沸腾。已近凌晨四点,他们整理好东西抓紧时间赶路。

年1月29日,矿山春节气氛格外浓厚,掘进指标,生产任务,安全工作样样大起色,矿工们家家贴对联,放鞭炮,准备着丰盛的年夜饭。

知青们深一脚浅一脚,跌跌撞撞总算来到龙烟铁矿的下属单位,黄草梁黄田矿,这里有回总矿的班车。

雪停了。经过十六个小时的跋涉,终于回到家了。

郎庆娘见儿子回来了,喜出望外,忙把土炕烧热。郎庆倒头便睡。

郎庆爸知道儿子回来了,撩开门帘一脚进来兴奋地说:“庆子,看看这是什么?我托人从农村买的猪头,花了六块呢。”说着动手烧火燎猪毛。看爸爸费劲的动作,庆子说:“爸,看我的。”

他从屋后小房子里翻来翻去找到一块沥青,又拿了一块自己拉二胡用的松香,放到废饭盒里加热,把两种糊状物均匀涂抹在猪头上。他卷了一颗烟抽完,把糊状物顺序卷着揭开,猪头所有的毛发都被粘下来了。

庆子娘每月把粮食局供应的麻油攒着,存了有二斤,现在拿出来炸糕,炸油饼,炸麻叶麻花,唯独炸豆腐蓬松不起来。郎庆问娘在哪儿买的豆腐,娘说是他大姐去李家堡村买的。

李家堡村在矿区往北走四五里路,矿上的人过年都去村里买豆腐,一锅16或20块的豆腐,共两块钱左右。郎庆看娘手里的豆腐被炸得死贴贴的,说大姐肯定买了已下水的豆腐,不泡水的豆腐才能被炸得蓬松起来。

郎庆爸说想不到郎庆去农村插队落户,学会这么多。

杨阳一瘸一拐推开家门把东西扔在脚下。妈妈一把搂住她心疼地骂:“活该,穷命,你还肯回来!你同学在近郊的白庙村插队,干了十个月,分红的时候,拿回家三百多块钱呢。我每月倒贴你五块钱,看看你这狼狈不堪的样子!”骂归骂,妈妈给她脱了鞋,看她的脚又红又肿,打来温水洗干净,又梳头换衣服。

商业局家属院的年夜饭很红火。全国各地分配来的大学生,和来工作的南方人,多年来矿,早入乡随俗了。

杨阳妈妈拿两三片白菜叶,焯水后包一个生肉丸,然后上锅蒸,叫瓤白菜。大锅里炖着猪肉块、土豆块、大萝卜块、豆腐块和粉条。炖好后出锅,每人一碗,调醋极香。妈妈给大家做了十几个菜,杨阳最喜欢吃妈妈做的这两道菜。爸爸说她的习惯已赶上山里汉子了。

大年初一,矿广播站照样播放歌剧《白毛女》,“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杨阳爸妈要去市里给申叔叔拜年,拿两瓶西凤酒,二斤矿区特产槽子糕。

妈妈在工会工作,要去给坑下一线工人拜年。工会组织的慰问品齐全,她得去帮着发放。

杨阳脚上长了冻疮,一人待在家里无聊,突然想起她的同学,矿纪检委书记的二女儿在赤城雕鄂农场下乡,矿工会主席的大女儿也在农场,矿总会计师的女儿也下乡了。何不去看看她们回矿过年,都在干什么?交流交流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体会。

她的脚刚着地,有人敲门,她瘸着脚去开门。郎庆领着三个人进家,手里拿着一捆东西。他问杨阳:“脚咋样了?用这东西洗洗,准好。”

一起来看她的林瑞,把茄子秧放到锅里煮沸,水晾温,让杨阳把脚放入水中,浸泡20分钟,并告诉她说照做三次就会恢复。

几个年轻人聊起了农村老乡,大家叽叽喳喳各说各的。杨阳把双脚泡了一阵擦了擦,果然不疼。林瑞看大家不注意,把一封信塞在杨阳手里。

郎庆提议大家去看其他知青。郎庆拿出两张演出票,塞给杨阳一张说:“今晚七点半,等你。”

杨阳走得慢,和郎庆晚了几分钟来到矿俱乐部,舞台上矿宣传队演《沙家浜》军民鱼水情。

后排有个两岁小男孩把尿直接撒在座位下面,流向杨阳脚下。杨阳散场时,站起时一滑,身体失重,倒在旁边女孩身上。女孩的眼镜掉在地上了。女孩旁边的男人不依不饶,气势汹汹,要打架。郎庆哪受过欺负,正想在女朋友面前显摆自己呢,一拳打在那男人脸上,把鼻子打出血来。

挨打的男人是天津厂来矿实习的,同来的还有几个人。看同伴被打,一下子又围上来四个小伙子,不由分说把郎庆暴打一顿。郎庆趴在座椅上站不起来,杨阳哭着喊着不要再打了。

工作人员拉开人群,把郎庆扶到办公室。郎庆爸经常给俱乐部维修干活,工作人员认出了郎庆,派人送他俩回家。

大年初三,郎庆被打第三天的中午,他腰痛,腿痛,熊猫眼睛症状稍减轻了点,正要去看杨阳,看林瑞领着他们插队的村长来了。郎庆娘炒了四个菜,等他爸回来,四人喝了酒。

村长说明来意,大年初五开始,村里要唱大戏,想请庆子、杨阳回去参加,请林瑞回去画布景。

村长是开着手扶拖拉机,带着豆腐干、黄豆、冻白菜等土特产拜年礼物来请他们三个人的。怎么拒绝呢?

“走,找部队去。”杨阳说着沙家浜台词。

杨阳爸妈很是不情愿让女儿大年初四回农村。妈妈还哭了好久,最后爸爸决定,把村长安排矿招待所住一天,买上白布和颜料,备好琴弦、松香,派了一辆商业局卡车,拉上拖拉机,杨阳坐副司机座位,三个男人穿着军大衣坐外边,回到村大队部。

刚到村头,他们看一伙人围着哭闹着不知干什么呢。村长下车问询,原来是那马车翻了,砸死了人。

龙烟铁矿的单位,黄田矿,得名于黄草梁村,村子往东北是龙关公社,曾是县级,龙关往东,是三岔口村,再往东是郎庆插队的赤城县雕鄂公社上虎村。

这一条线下来的道路,常年有来往的运矿车辆和捡矿石的拖拉机碾轧,土红土红的,坑坑洼洼的。

冬闲也有村民们赶牲口捡些零零碎碎的矿石,囤起来等着有人悄悄来收购。村口有一大片苇子地,生长得非常茂密。春天苇花飘香;夏天是无际的青纱帐;秋天苇子秆成熟,炕席匠们大显身手,远近闻名的各种花样炕席,原料就出在这片地里;冬天,苇子收割后,苇子茬直戳戳留在地里。

那天天没亮,三队的饲养员套了生产队牲口,想把自己积攒的一堆矿石拉到三岔口村姐夫家存放。马车路过一段苇茬地,一边轱辘被扎,赶车人心急,很打那骡子,骡子使偏劲,车翻入旁边沟中,人来不及抽身被压在下面了。

天大亮,人们出工发现他时,已经没救了。一伙人围着正要拦车送回村里。

村长一脸的不高兴:“我这才走两天,就出大事!”

大家一起把卡车上的拖拉机抬下来,杨阳谢过司机,让他自己回去了。

传说张家口地区几代人,只要脚小趾甲是裂成两瓣的,都是古时候,从山西洪洞县大槐树来的后人,所以都喜欢山西梆子。那腔调绵软细腻,戏文委婉曲折,伴奏愉悦动听。

郎庆读中学时就抽调到矿宣传队演矿史,矿上山西梆子的乐队,一帮师傅,技艺很是高超,郎庆学过好一阵板胡,现在用上了。

村长迅速安排全村唱大戏的事情。

杨阳是城里人,长相又好看,让她演《打金枝》里的主角。杨阳的舅舅是张家口晋剧团里的老人,她从小受熏染,学了不少唱腔。读中学时,还表演京剧《红灯记》中的李铁梅,触类旁通。这次又是表演给村子里的人看,没压力,她爽快答应,找村戏班说戏去了。

郎庆拿着村戏班给他的手写“曲谱”,板胡拉得很利索。村长乐得合不拢嘴,心想,知青没来那几年,请外村人伴奏,花好多钱还排不上号呢。

林瑞更忙了,两丈长一丈宽的白布,要绘画成布景,挂在村露天戏台上。

花了两天两夜,他总算完成了布景。村长说:“不赖不赖。龙烟矿山培养人才,一个高中生这么能耐。我闺女跟你学画行不行?晚上都到我家吃炸糕。”

杨阳不爱吃炸糕,咬到嘴里咽不下去,问村长老婆有没有挂面。

那挂面可精贵了,矿上粮食局一元五角一把儿,不只是贵,还要顶细粮指标。市民每月百分之三十的细粮,百分之七十的粗粮,买一斤挂面,减一斤细粮数量。

村长拿出四毛钱一斤,用红薯原料做的白酒,招待林瑞和郎庆,又给杨阳摊了鸡蛋饼。

那白酒说不上来得难喝。郎庆喝一口呛得鼻涕眼泪都流出来了。杨阳扶他来外屋咳嗽,想掏手绢帮他擦眼泪,竟掏出林瑞那天塞给她的信,她还没有来得及看,慌忙又装进衣兜,恰巧被郎庆看到了。

林瑞真累了,又喝了酒,回房就想睡觉。水缸里的水已经冻成冰茬,炉火早已熄灭,老鼠乱窜。他弯腰查看,烧炕的灶台口有一些柴草,点着后,蜷曲身子躺下。他想爷爷、妈妈和妹妹,想矿上的家。好歹村长夸奖他布景画得好,还有杨阳也一起来了,不知她看那封信没有。

林瑞做梦回矿山了。通向矿工住区南窑地的道路有三条,购货市场以西大部分是区属,他们出入主路走西坡。

铁矿总场部对面,是有38个台阶的主席台,主席台西,顺坡上,是矿领导集中居住的排子房,东面一条路大多是职工上下班走。

顺这条路一上坡是矿武装部,它后面是区属银行、邮局、印刷厂家属驻地。区文化馆美工李智,在这一片62号居住。

林瑞喜欢画画,在龙烟一中上高中时,就看到了班主任的弟弟画的素描画,他很是惊讶和敬佩。那铅笔画出的蜜蜂简直要飞出来了。

那天放学,他看到一个人站在脚手架上,在主席台上画“毛主席去安源”油画。下架时,他踩到了用完的一支油色皮上,从两米高跌下来。林瑞顺手接了他一把,才有惊无险。从此林瑞就拜李智为师学画。

近一年的时间,林瑞画了素描、油画,每周拿给老师指导。有天碰上杨阳出门,一股青春的气息扑面而来。

巧了,他手上拿的油画是《红灯记》李铁梅头像,和杨阳非常相像。

两人眼神对视又避开,林瑞说明来意,杨阳大方地说都是邻居,要陪他去李老师家。

一进门,看到师娘在洗头发。师娘示意林瑞两人坐下说:“今天是李老师生日,他去买豆腐了。”

师娘说:“你们俩谁会蒸面性糕?”师娘稍微偏了一下头,眼光从散落的发间撇开一条缝,又补充一句:“张家口一带人,过生日要糕粘住,面拴住,图个吉利。李老师喜欢小葱拌豆腐粘糕,揣糕我怕烫手。”

“我当然会了。”杨阳肯定地回答。

林瑞不知道李老师的生日,稍感惭愧。他说:“师娘,您先慢慢洗,杨阳帮你做面性糕,我去瞭瞭李老师。”

蓝天白云,百十米下坡路,两边生长多年的弯曲榆树,星星点点的榆钱,懒洋洋地趴在树梢。

林瑞下到总场平地,再上另一个坡,往东北先是经过一段刚铺不久的石头路面,走到稍微平缓处便是地方的煤仓,满路的煤灰煤尘笼罩着道路。十几个家属工妇女,抬着百十斤煤筐,迈着风风火火的步伐,把从火车上卸下的煤堆往坡下的煤场倒运。

过了黑粉路是一段赤铁矿粉路,周边建筑物、灯杆、墙都是土红色。

矿工子弟们习惯了这条路。林瑞快速到一个区属的邮局,买到一本崭新的毛主席语录精装本,他要送给李老师当生日礼物。

之前老师画的毛主席像,与油画上的一模一样,在区里出了名。于是,他从卖水果的售货员,被调到区文化馆专门从事美术并主抓工作。

老师才貌双全,前额突出,风流倜傥,但从不说普通话。林瑞跟着老师在庞家堡文化馆,见识了中央美术学院杨之光和欧阳建平的绘画示范讲座,为他后来的绘画打下了基础。

林瑞的梦不凌乱。他画《红灯记》李铁梅,就会变成杨阳的模样,仿佛还嗅到杨阳身上的味道,并且越来越浓,竟然把他呛醒了。

他跳下炕,看到灶台上的火星,掉下来燃着了地上的柴草,满屋子都是浓烟。

天刚亮,有人敲门。林瑞开门一看,一个是三队队长任祥,另一个是死去的饲养员的老婆大丑。

任队长说:“小林,起来了,你这屋子够冷的。”

大丑看满地还没有烧完的柴火,边打扫边说:“烧多少拿多少,灶火边不能放柴草,引起火灾可要命啦。”

任祥又说:“你洗洗脸,跟我们走,到大丑家吃饭。”

“是啊,到我家吃饭去,这几天都在我家。”大丑也说。

林瑞忽然想起,饲养员被马车轧死已经是第六天了。他朝大丑说:“大丑嫂子,你节哀。白事办得怎么样了?”

“你哥从小受苦,种地、收秋,捡矿石,编炕席,养活我们全家六口人,如今已走了,好好打发打发,明天过头七,出殡。”大丑说。

“我们农村死了人,要停放满七天,等亡魂真正上天后才出殡。这七天很多事情要做,鼓将班要吹吹打打,亲戚朋友要吊孝。”队长任祥接着说:“郎庆、杨阳、你,那天都帮了大忙,大丑感谢你们,邀请你们吃几顿热乎饭,了却一个心愿。”

三个知青这几天早已经疲惫不堪,三步并两步跨进大丑家院落。

院子正中间,杨木做的没有漆刷的棺材,用两个长条板凳支撑着,放在院子中央。棺材头下面,一张方桌上摆放着各种供品和蜡烛,桌子下面一个火盆供前来吊孝的人烧纸。院子另一处是大厨房,两口大锅热腾腾冒着白气。已有不少人分别就坐,有人站起来招呼郎庆,郎庆知道是大队民兵队长李永贵,俩人年龄相仿,寒暄之后坐在一起。

李永贵说:“郎庆,这几天把你们累坏了吧?今年乡亲们开眼了,你板胡拉得很好,还有杨阳的扮相,耐看,耐看!”

“大队长夸我们呢,还差远了。”郎庆说。

李永贵说:“那天演出,我在台下陪着的那两个人,你认识不?”

“我没注意,谁呢?”郎庆看着民兵大队长神秘的表情问。

“是公社党委副书记的老婆和妇联主任。她们都爱看山西梆子,专门让我赶车去接的。”李永贵接着说,“雕鄂是革命老区,地处深山,社员们文化生活欠缺,她们不但夸奖你们演得好,还说要咱们剧团到公社演两场。”

“真的吗,大队长,那太好了。”郎庆当然是喜出望外,马上给大队长斟酒,敬酒。

校长拉杨阳坐在一起,赤脚医生和妇联主任同时站起来和她热情打招呼。同时夸奖杨阳好看,唱得也好,演得也好。杨阳纳闷为什么死了人还这么热闹,她们争先恐后地说给杨阳听。

“农村红事、白事要杀猪,配上夏天晒的干菜就是一桌好酒席。夏天山上有蕨菜,晒干收着冬天吃。”妇联主任说。

自杨阳进院门,校长儿子高明明,眼睛就没离开过杨阳,他附在妈妈耳边说,真好看,真好看。

一过正月十六,农村过大年结束,唱大戏也结束了。

村书记、村长和各个小队长带领社员们出工,修整农田,垒石坝培土埂。不久,其他知青也都陆续回到村里,到各自的生产小队参加劳动。

知青劳动一天回到自己伙房,照样是玉米面糊糊和一两片咸菜。有老乡把和自己融洽的知青领回家吃一顿小米山药粥,出手大方的知青拿盒香烟答谢。也有知青过年回来,带着妈妈熬好的猪油加盐,放到空罐头瓶中,吃时挖一勺抹在玉米饼子上,或搅和在玉米面糊糊里面,算是饭菜都有了。

调皮捣蛋的知青,拿着大家伙房里的玉米籽换豆腐,再调皮地到生产队地里偷一棵菜,队长发现了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全村九个生产小队,到年底分红时,好的一个劳动日,值五毛钱,那差一点的只有三毛钱,再差的干一年还要倒贴给生产队钱,称为倒刨户。啥原因,小队长能力差些,管不住队里手艺人,人家不出工,钻到家里编炕席,再悄悄卖到邻村三岔口、龙关、西水泉了。

郎庆摸爬滚打,天天晚上在生产队队部炕头上,和老农们抽烟聊天,熟悉了情况。他和编席匠们交了朋友,编席技术也掌握了大概。

郎庆答应大伙儿把自家编的席子,自家定价,报出数量,他回矿找车来拉,集中卖掉。

郎庆找杨阳商量后,杨阳爸爸写了一封信。一个月收到回信,商业局下属商店可进部分货;庞家堡粮食局屯粮用特殊尺寸的席子,可定制可订货;部分矿家属也稀罕有花边的炕席。

郎庆在大家心目中威信大增,大伙儿推荐他干副队长。三个月后郎庆已是小队长了。他能吃苦,处处带头干,没私心,队员们都跟着干。他们往地里送粪多,锄地遍数多,赶上老天下雨,庄稼长势好,收成自然好了许多,劳动日分红涨了一倍还多。

每天清晨,太阳透过那大片旱苇林,从东方冉冉升起,村庄会笼罩在整个苇子的清香薄雾之中。不远处,山下还有五棵针叶松树,树上的鸟和苇中的鸟,相互招呼歌唱。那苇子伸展声也配合着鸟们的行动,树干听着也更挺直了。

锄了一天的玉米地,郎庆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俩肩膀晒得黝黑,起皮,绿色军裤卷了裤腿,手里草帽不断地扇着。张三跟屁虫一样不离他左右,递给他军用水壶,一起坐下来等杨阳和林瑞收工。

夏天玉米锄过两遍地,也是苇花抽穗飘香的时候了。

杨阳看着苇花,撇了一片嫩叶嚼在嘴里,像是在演说:“知识青年到农村去,到最艰苦的地方去,两年来真正含义我可体会到了,贫下中农给了我极大的鼓舞,我们来农村太有必要了,我还要继续努力,向毛主席汇报。”

林瑞用一支苇杆在地上画着什么,一言不发。

“是啊,我们长这么大,吃供应粮,不知道庄稼怎么长的,来农村太有意义了。这里是广阔天地,我们大有作为不假的。”郎庆看着杨阳的面容与来时大变样了,看林瑞也不像画家了,就随声附和。

张三说:“我才知道,骡子是马和驴交配生下来的,骡子是不会生后代的,好奇不?”

大家笑他没正形。

郎庆接着又说:“村支书通知我们,下周到县里参加全县知青劳动模范表彰大会,我们被评为‘先进集体’,让我们选出一个代表发言。”

晚饭后,知青聚齐,村长、民兵队长、妇联主任列席参加。知青畅所欲言谈感想,谈奋斗目标,都表示为实现共产主义,扎根农村。

最后村长决定林瑞代表集体发言,妇联主任提议,郭国平代表个人,介绍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事迹。

郭国平和杨阳她们四人一个房间,爱说爱笑,活泼可爱。

头年冬天四个女孩子睡在一起,农村把煤面子和黄土掺在一起,做成煤泥,供炕前的土炉子烧。他们买不起烟筒,后半夜土炉子将灭,通风不畅,女孩子们困乏不堪,吸了煤气。

郭国平自觉难受,挣扎中一只手摁在了土炉子火眼上,痛苦喊叫。隔壁知青闻声赶来,叫了大队赤脚医生,给四人喝了“苇根解毒汤”,包扎了国平的手,大家才松了一口气。因此公社严肃批评了村长。村长引以为戒,给各屋子配备了烟筒,让郭国平跟着赤脚医生学医,兼负责知青们的医护保健。

郭国平心灵手巧,学东西很快,打针输液、号脉、开普通药都会了。她跟着赤脚医生接生,开始不好意思,后来手法也熟练了,乡亲们头疼脑热都离不开她,无人不夸奖。

六队王财富不孝顺老母亲,打骂不算,还嫌老人脏臭。郭国平天天去给老人洗洗刷刷,针灸好了她头疼的老毛病。王财富很感动,改变了自己。郭国平照样常去查看照顾。

“这样的知青是最有代表性的劳模。”妇联主任站起来和大家说。

选出来的代表发言材料村支书看了,报公社知青办审批。于是赤城县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表彰大会于9月9日下午3点在县大礼堂召开。

县委书记总结报告后,雕鄂农场知青代表发言。下一个该林瑞发言做准备,主持人突然告知,会议停止,要大家收听中央广播电台重要新闻:“……毛主席……逝世了。”

回来的路上没有人说话,大家沉浸在一片悲痛之中。

十一

年初,大队支书、村长、民兵队长、妇联主任等开会,商议新一年的工作。最后宣布一项决定:知青郎庆应公社党委提名,抽调公社工作组到邻村张四沟蹲点;林瑞接替郎庆小队长;杨阳被安排到村小学当教师;郭国平到公社卫生院临床实习。

于是,新的一年,四个知青义气奋发,到新的工作岗位。

杨阳到学校当老师,是校长多次找村委会申请的。校长的理由一是高年级缺班主任;二是学校文艺活动没有老师,不能总教孩子们唱山西梆子。还有一个没说的理由是自打杨阳参加饲养员葬礼,她的出面,引起众人看好。特别是校长儿子日思夜想,茶饭不香,弄得校长无所适从。村委会再三考虑学校工作,认为杨阳是这块料,便采纳校长建议,下了决定。

杨阳很快进入状态,精心备课,认真讲课,向老教师学习经验。她担任五年级班主任,以及进行数学课、语文课教学。孩子们喜欢她,自然听她的话,学习成绩提高很快。

每逢星期日,杨阳就组织学生们排练大合唱和舞蹈,到了过六一儿童节,节目先在村里演出,后又到雕鄂中心校会演。中心校是全公社从小学到高中的集中校,同时管理着下属三十个自然村的小学校。总校长张青看了上虎村小学的文艺节目热烈鼓掌,称赞说,太好了,挑选出来到县里演一演吧。

当下正流行“洗衣舞”,杨阳打电话约了在雕鄂农场一起下乡的好朋友教给孩子们跳舞,她自己伴唱。台下县里来蹲点的文化局长和张青坐在一起,他也说这舞蹈简直是市级水平。

这一天,中午放学,校长儿子高明明照常等候在校门口送杨阳放学。杨阳又累又饿,来到知青伙房,高明明在院门口没进屋,拿出香烟分发给窗前站着闲聊的五六个知青。

锅里只剩一点点的玉米面糊糊,杨阳四处寻找自己的饭盒,想喝两口充饥,看到饭盒在墙角,没有多想,打开盖子盛饭,喝了两口。

这时窗外传来众人的嬉笑声,高明明以为笑自己穿戴不如城里人,急忙上前问,张三儿附在他耳边悄悄地说:“小李在她的饭盒里撒过尿。”

杨阳想看窗外发生了什么,她一露头,见大家都回避她。高明明听了张三的悄悄话,怒不可遏,一把抓住一个知青衣服领子,问是谁干的损事。

“不说,是吧?”高明明一拳打在那知青脸上,其他几个知青围上来,你一拳我一脚把高明明打得起不来了。杨阳蒙在鼓里,不知道帮谁。

大伙散去,杨阳搀扶着高明明找了赤脚医生,她又急忙返回学校去批改作业。赤脚医生手忙脚乱地忙了一阵,安慰好高明明又送他回家,嘱咐他别和知青们混在一起:“一是咱惹不起,再是知青不会长久,早晚要回矿。杨阳好是好,那可不是你高明明想要就能得到的。”

高明明越想越觉得窝囊气不打一处来。“你们等着,我会给你们好看的!”他愤愤地说。

杨阳用撒过尿的饭盒喝了糊糊,也够委屈的,大家是嫉妒她。那些知青天天在大太阳下劳作,队里记七八个工分。杨阳在教室里风吹不到,雨洒不到,每天记十个分,还有民办教师补贴金。一起来插队下乡的,差距这么大,当然想要看她出点笑话。

过了几天,高明明好了,找了几个好哥们儿,一人发了一盒烟,安排他们两件事:一是他们的弟弟妹妹在学校念书的,轮流着每天给杨老师带一次饭;二是今晚上他要报复打他的那几个知青。

余晖落下,苇子随风飘过来又飘过去,村庄社员们的屋顶炊烟袅袅,慢慢连成一片。

南面山下有一条河,那水清凉见底,由西向东总是悄悄流着,石头缝中游弋着小指大小的鱼和泥鳅。

看着那一群一群欢快的鱼儿游来游去,几个知青每次放工都要捞上半脸盆,撒一些盐。等待鱼、泥鳅自己吐一吐沙子,干净后,把它们入热锅炒熟,香味扑面而来,弥散半个村庄。

三个知青收工回家,又捞了泥鳅,想着玉米饼子煎小鱼的好事。

刚刚近了苇地,高明明口哨响起,五个对三个厮打起来。村里小伙子们有蛮劲,手气重,知青虽灵活些,显单薄得多,不一会儿,实在招架不住,被打趴在地,那泥鳅洒落在他们面前乱蹦,好像是说,遭报应了吧。

过了一阵,收工的小队长林瑞和大家发现打群架,高明明他们早已跑得没影了。

十二

铁矿坑下,全国劳动模范马万水的小组掘进指标月月刷新,矿石产量也是节节高升。

矿总务科修缮组郎师傅更忙了,自唐山地震发生后职工家属们整天提心吊胆地生活。领导们除了抓生产,还要搞好防震救灾工作,按照冶金工业部上级组织指示,矿党委和行政审批,总务科为职工们下发每人半平方米木材,作为防震福利。

这可忙坏了维修组郎师傅他们,领木头、破料、打磨、量尺等。一个多月,刚忙得差不多了,却传来了噩耗,毛主席他老人家去世了。全矿几万人要到俱乐部举行悼念活动,矿工会组织人力折叠花环和胸花。总务科告诉郎师傅领着大伙维护舞台设施。上万职工家属怀着沉痛的心情到俱乐部进行悼念活动,队伍从总场排到矿俱乐部大约一公里长。

郎庆和公社党委委员李宝森来到一个叫张四沟的村子。

晚上李主任对郎庆说:“我们来蹲点的目的是指导这个村党员学习和贯彻执行中央政府工作报告,理解从三届人大以来,我国各族人民政治生活中的头等大事。”郎庆拿日记本记着,不断点头表示理解了。第二天按照李主任安排召集全村党员开会。

连着十几天郎庆走访了全村所有村民,摸清了村民们的生活状态和期望。他和李主任到被分派的农家,一天吃两顿饭。

郎庆有当小队长的经验,一个月下来,村里馋懒奸猾的混混们也被他治理得服服帖帖。

蹲点结束,李主任指导他写出《关于张四沟村学习政府工作报告,促进集体生产的分析》。此调查报告交到公社党委书记手上,书记大为赞叹,立即招呼郎庆来当面汇报。

书记听完汇报,还高兴地问了郎庆对农村形势的个人看法,又像查户口一样问了郎庆的个人情况。

十三

今年雨水勤,林瑞的小队干劲十足,黄豆丰收,堆满了打谷场。这些黄豆夜里要留人看守,有家有室的人不愿看场,在村里名声欠佳的人还靠不住,每夜规定必须两人守夜。

村子地处南北两山之间,入秋后夜黑风高,野兽出没,或许会有小偷,偷了黄豆去换烟叶,换大米什么的,一夜都要醒着。林瑞派不出人,安排好的另一个村民忽然有急事没来,只好自己整夜看场。

白天几个妇女用链枷击打豆子,堆在一起有千把来斤。后半夜林瑞提着保险灯转了两三次,三星高了,林瑞回窝棚打个盹。天微微亮,他再转一圈,发现黄豆堆有一个缺口,还有散落的豆粒。这是被贼偷了呀?他沿着豆粒方向找去,是村西方向。林瑞恼火,懊悔不已,自己狠狠扇自己耳光。

村长和民兵队长都来安慰林瑞,并告诉三队社员加班加点收割打场,留下籽种和小队储存,余下的都分给社员们了。

林瑞咽不下这口窝囊气,找来大丑,去西村姐夫家了解情况。

谁知,这一去招来一场大祸。

大丑男人下葬时,林瑞问大丑那白茬棺材为什么不油刷油刷,大丑说要花好多钱。林瑞二话不说跑回知青点,拿上所有油画颜料,把棺材按风俗彩画、油刷一遍,又在村里老人指导下,在棺材大头处画了寿字,棺尾画了烛灯,棺材两侧画了花边。大家看得目瞪口呆。

大丑找不到机会感谢报答林瑞,这回终于有了。

大丑姐夫家住在这个村,对村里人了如指掌。他领着林瑞,悄悄指给他当地贼窝子位置,觉得怕暴露自己得罪不起便返回家。

林瑞只身闯入那窝点,被几人乱棍打折了腿,扔在路边。小卖铺卖货的人给大队打电话救回林瑞。

知青被打伤是非常严重的政治事件,公社知青办向县里汇报后,县公安和民兵组织,迅速调查,核实取证,层层处理。最后决定,送林瑞先到祖传接骨中医,怀来县王家楼村老先生处接骨看看,再送医院治疗和休养。

郎庆工作组蹲点结束,返回插队的上虎村,找村支书汇报情况,并请假说明老父亲病了好久,想回矿探望。村支书说:“那好,你护送林瑞一起回铁矿,比谁都合适。”

农村秋季要放十来天秋假,老师、孩子们也帮着家里收秋干农活,杨阳也要到矿上给学校焊接一对儿篮球架子。于是,三人搭了村赤脚医生她男人的拉矿车,回到铁矿。

把林瑞送回家安顿好,嘱咐了林瑞妈妈别着急,过一阵还要来看他,郎庆便急匆匆跑回家。见到他爹躺在炕上,脸色苍白。他拉起父亲的手,眼含泪水地说:“爸,我回来了,您好点没有?”

“庆儿,我不让你姐告诉我生病,你忙。”爸说。

“爸,快一年了,我也该回来看看了,我收到姐的信,也正碰到林瑞出事便一起回来的。”庆儿说,“我给你拔拔火罐,刮刮痧,或许就轻点了。还有,老乡带来的高血压偏方。”

“将玉米须60克洗净,加水煎,每天饮三次,可以有效地利水降血压。”

郎庆边说边从书包里掏出一大包玉米须。他娘随手接过来说:“庆儿是有心的孩子。”

庆儿说:“娘,我姐呢?”

“你姐,下个月结婚,正准备东西去北京呢,早晨去单位请假了,这一阵伺侯你爸可累坏了。”娘说。

“我那姐夫还不转业?来庞家堡区工作得了。”庆儿说。

“唉,他在北京顺义部队师部当干事,首长使唤得顺手,不会让他转业的。”娘打开话匣子收不住。

“你姐一辈子出嫁一次,没人送她,苦命呀。”娘抹开了眼泪,接着又说,“我和你爸你姐,还指望你送她到北京呢。你爸先病了……”娘用袄袖口擦着泪说。

“娘,我去。我来时,公社书记还惦记让我能到北京考察水稻的优良品种,帮雕鄂水稻农场改善品种。”庆儿说。

娘喜出望外。

前半夜,郎庆给父亲拔了火罐,刮了痧,喂了偏方熬的汤药,自己也躺下来睡觉。

后半夜刚过一点,听到父亲难受的呻吟声,庆儿看见父亲嘴角斜,流着口水,语言含混不清,右胳膊抬不起来,娘一看说是你爸中风了,医院吧!

郎庆从放杂物的小房里,找出两根长两米的方木,又找出一根麻绳,左右缠绕了一个简易担架,又跑到邻居家窗下喊来一个小伙子,把父亲抬到担架上,从半山坡的南窑地抬到总场,搭上职工下夜班的班车,医院急诊室。

医院值班医生接诊、施药,抢救了一番。第二天早八点,院长带着各科医生查房,看到郎师傅患的脑卒中,反复叮嘱值班医生安排好救助医药。

医院及时,爸爸终于度过危险期,治疗也转入中医恢复状态。矿医院中医科,尽心尽力地医治调药使郎师傅终于可以出院。

院长来会诊,告诉郎庆到他办公室,送了一辆专门给郎师傅配置的轮椅车。医院防震救灾工作做了很多的工作,全体医护人员要谢谢他。

二十多天忙着照顾父亲,不知林瑞的腿怎么样了。于是,他买了水果去看林瑞。

十四

林瑞妈妈在供应科材料组工作,是林瑞爸爸工亡后矿上安排照顾的。林瑞二叔也来矿上工作后,老家爷爷没人照顾,也就接来一起生活,林瑞二叔在炕下上班。这一家人早年从农村到矿山,从农民到产业工人,生存环境改变了,他们憨厚朴实的性格没变。

林瑞爷爷、爸爸、二叔,两辈人,都是地地道道的农民。老家在宣化城出东门,往东北二十里地处。

解放前这个村,北坡上的百十户人家中,原住民林姓不少,村内靠北坡山梁上的林家,是大户,坡地几十亩,也有大片水地,全年长工短工不断。林家是二进院,前后院哥俩分别居住,骡马大车进出,羊群早出夜归,是全村有名的富裕人家。

后院当家人就是林瑞爷爷叫林有贵。

林有贵夫妇生育二男二女,大儿子取名林大农。大农成年又娶妻生一男一女,儿子叫林瑞,女儿叫林芳。

国家大炼钢铁的年代,距村五里地的烟筒山矿招工,大农到矿上当了采矿工人,那时没有风镐,矿山里的生产设备十分落后,大锤钢钎打炮眼,一点一点地在掌子面打旱眼。然后在孔内装上炸药,炸下矿石运到坑上炼铁。

工人干满规定的工时天数,矿上发薪是小米。繁重的原始手工作业,恶劣的粉尘生产环境,大农早早患了矽肺病,不到35岁就死了。

矿上安排大农的弟弟二农来矿上班,顶替哥哥也照顾嫂嫂把孩子们拉扯大。老父亲林有贵也只好把家业送给本家兄弟,跟着二儿子来矿生活了。

服从矿上调动,全家人从烟筒山矿搬到庞家堡龙烟铁矿。林瑞兄妹跟着爷爷、二叔、妈妈一家人,高高兴兴来到龙烟铁矿读书了,虽说十年寒窗全在革命运动,林瑞是有心人,业余在庞家堡区文化馆学习了绘画,到矿上高中毕业赶上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期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家里有两个孩子的,必须有一个到乡下去。

林瑞在农村把自己的美术技艺用上了。

杨阳把村学校需要焊接的篮球架子事宜,告诉了在雕鄂农场下乡的同学,请求在矿工会当领导的爸爸帮忙,并且把上虎村小学全体同学的一封求援信,连同大家养兔子卖来的二十多块钱交给工会,工会领导欣然接受,答应尽快制作,杨阳松了一口气。

林瑞的爷爷三天两头去附近村里买活鸡,让妈妈给孙子熬鸡汤,林瑞二叔也找人给他做了双拐,妹妹林芳每天给他用热水敷受伤处,他的腿明显好起来。

林芳端着一盆热水正要给哥哥热敷,见杨阳推门进来,俩人寒暄后,杨阳对林芳说我来吧,林芳出去了。

她把脸盆放在林瑞脚下,把两条白毛巾轮换着放到热水里。

林瑞自己揭开纱布,受伤部位有些紫黑色,有些浮肿。杨阳把一条热毛巾迅速挤干水分,在自己的手背上试了试热度,放在他腿上,一股暖流涌进他的腿及全身,林瑞不觉脸颊有些发烧。杨阳用烫得稍红的双手抚摸着伤腿说:“我突然想起来了,三年前,咱们从村里走着回矿过年,我的脚冻伤,你拿茄秧让我泡脚,效果不错的。”

“后来脚上冻疮没有再犯吗?”林瑞说。

“我舅舅从市晋剧团仓库里找了一双部队冬季的大头鞋给我,鞋里有羊毛。”杨阳说到这里,诡秘地一笑接着说,“那双鞋是扮演《智取威虎山》里小常宝的演员穿过的,新得很。”

“真的吗,太好了。你舅不怕让人看到,告诉团长?”林瑞说。

“我舅早提团长了。”杨阳自信的表情,给净白的脸上更增添了靓丽。她替换了毛巾,自然地甩了甩烫着的双手。

自从做了民办教师,她很少下地劳动,那手指、胳膊和腿都修长柔软。林瑞看着杨阳每一个动作,不知怎么,想起俄国诗人普希金和他的妻子娜塔丽娅的故事。

他就问:“杨阳,三年前我给你的信看了吗?”

“没有看,放到箱底竟然忘得干干净净了。你写的啥?”杨阳直截了当的性格没有改变。

她再也不是三五年前梳着两个“小刷子”,戴着军帽,一身标准的草绿色旧军装,腰间扎上棕色武装带,斜挎草绿色帆布挎包,胳膊上佩戴红绸布黄色草书袖章的学生了。如今她已是一个稳重成熟的民办教师了。

十五

杨阳说:“我差点把正题忘记告诉你了,我来看看你的腿好点没有,再就是告诉你,市晋剧团招收一名舞台美工,要有一定绘画基础的高中毕业生,政治面貌清白,社会关系简单。如果选中,两年后转正式工,每个月可以拿29元。”

真是好消息,林瑞“噌”地坐起来,把伤腿上的毛巾一把抓下来扔进脸盆看着杨阳:“你快说,还有什么?我够不够条件?”

“没了,我知道的就这么多。”杨阳说。

“我知道。”郎庆人没进门声音先进来了。

三个人互相打了招呼,问了林瑞腿伤恢复的情况。郎庆说:“我姐夫从北京来信说,国家改革高考制度了,问我要不要明年报名考一考。”杨阳和林瑞一起让他仔细讲一讲,他说:“你们看。”说着拿出一张报纸给他俩看。

年10月21日,《人民日报》的头版头条刊发了新华社稿件《高等学校招生进行重大改革》,其中提出当年高考招生范围为工人、农民、上山下乡和回乡知识青年,复员军人、干部和应届高中毕业生。具体要求是年龄20岁左右,不超过25周岁……对于实践经验比较丰富并钻研有成绩或确有专长的,年龄可以放宽到30岁,婚否不限。

这则消息让密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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