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她的人生就是时代本身一百年,许

“人的一生不知要遇到多少人与事,到了我这个岁数,经历过军阀混战、抗日战争、解放战争,以及新中国成立之后发生的种种,我虽是个平凡的人,却也有许许多多的人可念,许许多多的事想说。”世纪老人、著名翻译家、作家杨苡先生曾发出这样的感叹,于是,南京大学教授余斌以倾听抵抗遗忘,以细节通向历史真实,在杨苡先生岁之际,向她奉上一份特殊的生日礼物——历时10年整理撰写的《一百年,许多人,许多事:杨苡口述自传》,该书近日由译林出版社正式出版面市。书中,家族旧事、翡翠年华、求学之路、山河故人,一个世纪的人与事在叙述中缓缓展开。余斌在万字《书成漫记》中写道:“我有意无意间充当了杨先生和读者的中间人。它应该是一部可以面向一般读者的口述史。”

杨苡原名杨静如,年出生于天津,先后就读于天津中西女校、西南联大外文系、国立中央大学外文系,曾任职南京国立编译馆翻译馆、南京师范学院外语系。她翻译的《呼啸山庄》是最流行的中译本之一,她也是此中文书名的首译者。哥哥杨宪益是著名翻译家,姐姐杨敏如是古典文学专家,丈夫赵瑞蕻是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外国文学专家。

岁生日之际,中国作协主席、中国文联主席铁凝,中国作协党组书记、副主席张宏森发亲笔签名信祝贺,向她致以崇高的敬意:“杨苡先生是五四运动的同龄人,是自西南联大迈向广阔生活的进步学子,是首创‘呼啸山庄’这一译名并使该译本成为经典的重要翻译家,是兼及诗歌、散文、儿童文学创作的勤勉写作者。山河沦落时,杨苡先生不甘安守于家庭的庇护,怀着青春热血投身时代洪流与祖国同命运;家国康宁时,杨苡先生古稀之年以生花妙笔完成《天真与经验之歌》《我赤裸裸地来:罗丹传》等著作的翻译,依然满怀蓬勃意气。被文学生活、文学事业、文学追求所浸润的人生饱满而光洁。”

《一百年,许多人,许多事:杨苡口述自传》是杨苡先生唯一口述自传,这是一位女性的成长史、一代知识分子的心灵史、一部个体见证下的百年中国史。从年走向今天,杨苡的人生百年,正是中国栉风沐雨、沧桑巨变的百年。时代与人生的淬炼,凝结为一代知识女性的天真与浪漫之歌。书内收录自20世纪初以来珍贵历史照片张,辅以详实图注作为口述的延伸和补充。由“中国最美的书”得主周伟伟担纲设计统筹,苍青配色寓意生命常青。正文采用纯木浆纸印刷,藏读两宜;图片采用古典艺术纸印刷,还原真挚本色。锁线裸脊,装帧典雅,尽显岁月沉淀之美。

本书为《杨苡口述自传》上部,从清末杨家发迹写起,到年,抗战胜利后杨苡从重庆随中央大学北返南京告一段落。以年分界的“上学记”与“上班记”是杨苡人生的双重变奏。据悉,下部文稿已基本整理完成,将于近年出版。

内文选读:

写在后面:成书散记

这本书的成书过程,有必要交待一下。

缘起当然是认识杨苡先生。

杨先生和赵瑞蕻先生是一家子,赵先生是南大中文系的教授,读本科时我修过他的选修课“欧洲浪漫主义文学”,还是那门课的课代表。但赵先生的课,我大都逃了,以至毕业留校分在外国文学教研室,我都不好意思登门拜访本专业的这位退休的前辈。

忽一日,赵先生的弟子、我的同事唐建清告我,杨苡先生知道我写了本《张爱玲传》,想借一本看看。这让人大起惶恐,连忙登门去送书。

说起来我知道杨先生其人,还在赵先生之前,因刚上大学不久就买过她翻译的《呼啸山庄》,一气读完。又翻过三联出的一个小册子,叫《雪泥集》,收入的是巴金与她通信的遗存。杨先生对巴金崇仰之情,是人所共知的,张爱玲的路数、风格,与巴金完全两样,杨先生怎么会对她感兴趣呢?这是我很好奇的。

后来我忖度,多半还是因为我硕士阶段的导师邹恬先生的缘故。杨先生虽在南师(后来的南师大)外文系任教,因在中央大学借读过两年,又长期是南大的“家属”,一直住在南大宿舍,和南大中文系许多人都熟,颇有一些,熟悉的程度甚至超过赵先生。邹老师似乎是晚一辈的人中她最欣赏的一位,用她的话说,“很谈得来”。邹老师对她说起过几个学生论文的选题,所以她老早就知道,邹恬有个学生,在研究张爱玲。我怀疑爱屋及乌,杨先生对邹老师的学生,多少也会另眼相看,至于我的选题,杨先生大概觉得有新鲜感,发表过“感想”的,说,这个好。

第一次登门,就在杨先生的小客厅里坐了怕有两个钟头。他们家只有这一处待客的地方,我归在杨先生名下,实因即使赵先生在场,与来客的谈话往往也在不觉中就被杨先生“接管”,赵先生的“存在感”则大大地淡化。我虽是因送书而去,看望赵先生却是题中应有,而且是教过我的,开始也确实多与赵先生对话,但不知不觉就变成主要与杨先生接谈了。

后来我发现,若做出主、客场划分的话,这小客厅是杨先生的“主场”,赵先生的主场在外面。以地位论,赵先生是教授,杨先生退休时,只是一个未进入职称体系的“教员”,参加活动,主次分明。杨先生肯定不接受三从四德那一套,但家中男主外女主内,夫唱妇随的大格局还是维持着的。即使在家中,赵先生的重要也一望而知,客厅里最显眼的一张大书桌就是他专用,杨先生并没有伍尔夫所谓“一间自己的房间”,似乎也“安于现状”。只是宾客闲聊起来,自然而然,就容易进入杨先生而非赵先生的节奏。

赵先生往往在公众场合显得兴奋,而且很容易就会进入赋诗的激昂状态,私下里却话不多。杨先生相反,公开场合不喜欢说,要说也不自在,在私下场合,则非常之放松,且很是健谈,直到百岁高龄的现在,兴致高的时候,聊上一两个小时,亦不在话下。这里面固然有历次政治运动挨整被批的阴影,另一方面却更是因为性情如此。

闲聊之为闲聊,即在它的没有方向性,杨先生聊天更是兴之所至,不过怀旧肯定是其中的大关目。旧人旧事,恰恰是我感兴趣的。往高大上里说,我原是研究中国现代文学的,特别希望与研究对象之间,能有不隔的状态,杨先生谈她与巴金、沈从文、穆旦、肖乾、吴宓等人的亲身接触,即使是无关宏旨的细枝末节,又或旁逸斜出,完全不相干的,我也觉得是一个时代整体氛围的一部分。往小里说,则掌故逸事,或是已经消逝了的时代日常生活的情形,也让我觉得有趣。后者未尝不可从别的渠道获得(比如像陈存仁《银元时代的生活》、齐如山的《北平谈往》、《齐如山回忆录》等书),但面对面的闲聊更其“原生态”,乃至杨先生聊旧时人事的态度、随意的品评,也是我觉得有趣的。

于是我去杨先生那儿的次数就多起来。杨先生似乎也欢迎我去聊天。若是隔段时间未登门,她会打电话来,问是不是最近很忙?有时有客来访,想我可能感兴趣,则会来电话让我过去,一起聊天。聊得多了,就觉好些内容,实在应该记下来与人分享的。也当真实行了。

起初是促杨先生写文章。杨先生早年就钟情写作,之前最感兴趣的是诗歌,晚年则多写散文,至少是发表的,以散文为多。事实上她写过不少忆旧谈往的文章,母亲,二姐,杨宪益、戴乃迭、沈从文,更不用说巴金、萧珊,都曾出现在笔下。兴致好的时候,她甚至拟出一批篇目,打算逐一写来,甚至书名都想好了,比如《超载的记忆》《翡翠年华》《旧邮拾遗》《七老八十的人》……只是大多因身体原因,或是访客不断,又或她惦着看某部电影,追某部电视剧,忽然想起要理书,归置她的玩偶,翻寻某个朋友的信札,等等,等等,一时兴起之后就放下了,最后大多没写。

“促”她写文章的远非我一人。我的“促”是泛泛的,报纸杂志出版社的“促”就不一样了,往往很具体,又有时限,到时就变成了“催”——催稿的“催”。杨先生愿意写,有时且答应下来,但一旦变成了“催”,就老大不乐意。过去师友邀稿又是一说,现在催稿的都是晚辈了,拒绝起来,可以不假辞色。而且写文章毕竟耗精力,杨先生年事日高,写个一篇两篇尚可,要把经历的人与事都写出来,不大现实。

于是想到,何不给杨先生做个口述实录?

但是很长时间里,也就是一说。有一次,又在杨先生家闲聊,她说起在中央大学借读时蒋介石两次到学校视察的事,很是有趣,随说随忘,觉得可惜,回家后连忙就记忆所及,记下来,有模糊处,打电话过去再问。完篇后起了个名,《两见“蒋校长”》。杨先生看了之后做了不少修改,成了一篇文章,题为《半个世纪之前的奇遇》,发在了一个叫《悦读》的杂志上。那篇文章特有意思:有些句子,是针对我不准的记述说的,对象似乎从读者变成了某个具体的对话人,写进文章里了,外人自然看不出来,我回想一下就明白,这是在纠我的错。

这大概是第一次,将杨先生所说,笔之于书。即使是原始版本,严格地说,也是一份伪口述实录。口述实录作为一种样式,实际上是和录音设备的广泛应用联在一起的,有录音,才比较靠谱。大概是年,我下决心当作一桩事来做杨先生的口述史,于是就开始上手段了:有段时间,每周去杨先生家一次,带一学生同去,专管录音,之后将录音变成文字。

整理出来的文字渐积渐多,叙事比较连贯的部分,我就想整理出单篇来,找合适的媒体先发一下。有一篇《来凤的故事》,讲杨家早年一个丫头的遭遇,弄出来了,请杨先生过目。这次杨先生对内容本身倒没什么疑议,出乎我料想之外的,是她说,来凤被强暴的事,说出去不大好吧?她的后人还在,看到了会怎么想?我真没想到这会成为一个坎。倘若这都不能写,以此例彼,想想聊天时说到的很多人与事,因是有名人物,更有顾忌了,岂不是都得绕着走?一部口述实录回避掉很多,那就失了本意。

用网上的话说,杨先生的“禁令”让我“很受伤”,用过去的话说,“严重挫伤了积极性”。意兴阑珊,进度一下就缓下来了。这事也是再而衰三而竭的,一晃就是八九年。也不是完全停工,除了有一年在韩国教书,凡去杨先生处听到可记的人与事,还是会记下,只是有一搭没一搭,而且没了录音笔在侧的“正式”。杨先生和我,都还存着做口述实录的念,但没了DEADLINE,便没有实质性的进展。

转机在年,这一年杨先生实打实地跨入了百岁高龄。这么说盖因民间有“过九不过十”的说法,前一年杨先生99大寿,周围的人已然已百岁“相许”,她兀自拒绝,说是“假的”。那年年底还真有一小坎:胆结石发作,医院。做手术还是不做,家人、医院,都很纠结。杨先生无所谓,两可。但也不是全然没有倾向,她问医生,还能不能再活一年?

至少95岁以后,杨先生已经开始频频提及身后事了,同时也时不时说她的“预感”,比如,今年过不去了;还能活半年;我自己有数的,冬天肯定不行了……有点“时刻准备着”的意思。

我不说“不祥”的预感,因为杨先生说时语气里没有“不祥”的成份,不悲,不伤,有时还笑嘻嘻的,神情一点不沉重。她得到的回应,多半是说她的寿数长着呢。里面固然有善颂善祷的成份,另一方面也是因为的确谁也看不出所谓“下世的光景”:她的精神还是那么好,也还是那么健谈。

而后就轮到她对别人有意无意的避谈生死表示不解了:怎么比我年轻的倒忌讳说这个呢?这有什么不能说的?真奇怪!

——“真奇怪”是杨先生的口头禅,加重语气表示她的不解。属于“真奇怪”范畴的,颇有一些,应是人之常情。生死之事大矣,中国人对死亡的态度一般是不去面对,杨先生并非哲学式的“直面”,只是顺其自然,不时的提起,乃是就事论事的性质,没什么“负面情绪”,更不会为“负面情绪”笼罩:生活节奏依然如故,该看电视看电视,该读报读报,该理书理书,并且兴致不减。

手术前清楚地表露出“求生欲”,因此显得有点不寻常。后来手术在最后一刻取消,杨先生出院回家后打来电话,有躲过一劫的欣喜。她的描述突出了此事戏剧性的一面:那边手术室准备就绪,这边她已换上了手术服,正待推过去,忽然说,不做了。原来关于手术与否,医院方面的“两条路线斗争”一直在进行,没准是她的一年之问促成了院方最后的放弃。她因此说她“很得意”。

为什么是一年呢?杨先生就她的“活命哲学”给出的理由很有意思,是外人再想不到的:都当她是百岁老人,病房里也成传说,医护、病人,有事没事过来探探,看个稀奇,用杨先生话说,她成大熊猫了,——还没真的到百岁呢,这不是骗人吗?所以她对医生有一年之问,一年过去,已届百龄,庶几不枉担了虚名。

杨先生一向是阻止人给她过生日的,百岁华诞也不例外。但是那几天她很开心。或是见面时,或是在电话里,她不止一次说起她的“得意”。一是避免了在岁数上“弄虚做假”,虽然这“假”不是她造的;二是想起过去整她的人看不得她挨整时亦时而忍俊不禁,每有笑意,即厉色正告她:你笑吧!看谁笑到最后?!那些人都已不在了,谁笑到了最后呢?杨先生笑吟吟地说。纪录片《九零后》里她引巴金的话,长寿是一种惩罚,她则说,活着就是胜利。

同时她提到了她的计划,说有生之年的一件大事,就是完成口述实录。杨先生这么说,有一部分也是为我考虑:不能一直白忙活呀。当然,更要紧的是对人与事的忆念,至于总结人生,或是给后人留下一份史料之类,她倒是没多想的。

我重整旗鼓做口述实录,一大原因也是杨先生恰在此时松了口,表示对口述的内容,不设限了。——事实上在对熟人朋友讲述时,她从来没什么顾忌的,对我这个时间最长的倾听者,就更是如此,只是事关发表,她才会顾虑重重。最让我沮丧的,莫过于杨先生经常兴致勃勃讲了一段之后,忽然追上来叮嘱一句:这个不能说出去啊。(或者忽然看一下我的录音笔,问道:这个你没录吧?)

关于何者可说,何者不足为外人道,影响杨先生判断的,除她自己的尺度之外,还有其他,一个重要的源头是姐姐杨敏如。

敏如先生没有留下一部口述,真是憾事,我在雷音《杨宪益传》里读到过对她的采方片段,说人说事,快人快语,生动传神。有一点,她与杨苡先生是一样的:记忆力极好,且叙述中充满鲜活细节,极有情境感。但她的条条框框比妹妹多得多,而且伴随着由性格而来的不由分说的性质。杨先生每每发表了忆旧的文章,敏如先生多半会有否定性的评说,一个是该不该写的问题,一是所写确不确的问题。敏如先生对维护家族声誉相当执着,杨先生认为无须讳言的(最典型的是母亲的姨太太身份)也被圈在里面;另一方面,记忆之事,原本无法定于一尊,敏如先生的辩正却不容置辩。

杨先生从小对姐姐即有畏惧之心,九十岁一百岁犹然,心下不服也只有嗫嚅式的反抗。结果是,忆旧谈往的文章,特别是涉及家族旧事的,干脆赌气不写了。她们的关系极密切,敏如先生百岁之后她们还常打电话聊天,聊个把小时是常事。年敏如先生以岁高龄去世之后,杨先生时时想念,其子女也时在念中。另一方面,她想写什么说什么时放松了许多,也是真的。这也是我觉得她与姐姐或杨家成员之间关系有趣的地方。

但即使到现在,在我看来,杨先生对说与不说的尺度拿捏,还是偏紧。这当然与所处的位置有关,她是当事者,作为记述者,我虽不是做壁上观的态度,但比起来怎么着也属局外人。何况一代人与一代人是不一样的,杨先生的经历、个性、受的教育、她的教养,这几项加在一起,又让她格外注意面向外界时的分寸。这里面当然有对自我形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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